当阿訇与其他宗教角色相遇：宗教职业的特色探讨

我来谈谈阿訇。

先反驳其他回答中存在的两个错误。

错误一：民族歧视问题，汉人不能当阿訇。

在西北地区，自古以来就是入教为回，出教为汉，如果一个汉人归信伊斯兰，就会被认为是回族。汉人入教这种情况也是回族族源中最大的一支。以前民族事务管理宽松的时候，一个汉人如果归信了伊斯兰，是要去官府把身份证上的汉改成回的。伊斯兰是全人类的宗教，伊斯兰的大门是向所有人敞开的，穆罕默德说：“阿拉伯人不比非阿拉伯人优越，非阿拉伯人不比阿拉伯人优越，在胡大看来，只有那些敬畏他的人才是高贵的。每个穆斯林是另一个穆斯林的兄弟，所有穆斯林都是一族。”

现实中，汉人阿訇的例子也有一些。例如，经学大师舍起灵就是汉族出身，被尊称为“舍巴巴”，他是常志美的弟子，是经堂教育山东学派的领军人物，也是著名的宗教改革家。

再如，著名阿訇马光月，现任临夏积石山大河家镇教长，曾多次在瓦尔兹（演讲）中说自己爷爷是汉人。值得一提的是，大河家还生活着一批孔姓回族，自言是孔子后裔，祖上孔昭年受到马占鳌（西北五马源头）搭救后皈依伊斯兰，孔姓族人也出了一批阿訇。

因为现在回族没有大规模向外宣教，汉人归信者很少，自然其中汉人阿訇更是极少。

另外，因为历史和现实中存在的回汉隔阂问题，确实也存在一些歧视汉人皈依者的现象，特别是因婚入教者，往往只是走个过场，表面相信伊斯兰罢了。但这种民族歧视，达不到汉人不能当阿訇的程度。

我找到两个汉人阿訇的例子。

例子1：固原罗阿訇

例子2：义乌的满族乌扎拉阿訇。

文中提到他因为民族身份受到歧视，念经时，回民家中散海迪耶（礼物）没有给他分，他没有取得当地乡老信任。

至于维族和回族的宗教区隔问题，确实是存在的。在天山南北地区，一般是回族进回族的寺，维族进维族的寺，这主要是由于语言、文化、相貌、风俗习惯的差异造成的，人们都喜欢和自己熟悉的人群聚在一起。

但是不能夸大回维之间的宗教区隔程度。历史上，回族苏菲派深受维族影响，阿帕克和卓父子等先贤，曾多次前往河湟地区宣教，留下不少؜美丽动人的传说，遗泽至今，哲赫忍耶道祖马明心也曾在叶尔羌道堂念经学习过。

再举几个我身边的例子。石河子六宫村，以回族为主，但每次主麻，都有附近的维族和哈萨克人来做乃麻子。石河子老街，维回各一座寺，两寺隔街相望，但每次主麻，也有一些维族会来回族寺做乃麻子。

临夏大祁寺，前些年，众所周知的原因，就有来自喀什的维族阿訇，西宁玉带桥清真寺也有维族满拉。

错误二：阿訇是经学院培养的。

大部分阿訇不是在经学院，通过正规课堂教育培养的。大部分阿訇是通过在多个清真寺辗转求学，在经堂教育中成材的。

为什么阿訇不是经学院培养的？

一是数量和质量问题。经学院少，招生人数少，不能满足需求。而且质量差，学习时间短，学制一般为四年，四年的学习时间连阿拉伯语都学不大明白，更不用说深入钻研宗教知识了。另外，阿訇不仅仅是个学者和念经人，也是社会人，需要主持宗教仪式，需要处理复杂的人际关系，经学院缺少实习期之类的培养阶段。

二是教派问题。回族是有着严格教派分隔的民族，不同教派观点不一致，这个教派的阿訇是不允许在那个教派的寺开学的，不同教派所用的教材也不同。而经学院对这个问题不够重视，经学院大多是主课使用通识教材，而由学员选修一些有教派特色的课程。

阿訇的求学和就业基本流程

求学过程：

大部分阿訇是清真寺培养，实行导师制，或者说师徒制。

穆斯林初高中毕业后，举意当阿訇的，会联系有办学能力的清真寺进寺学习（住学），念经人被称为满拉（毛拉）或海里凡（哈里发），住学不收学杂费，食宿清真寺全包。学习5年到十几年不等。

满拉一般先在老家小寺，学习单字（阿拉伯字母的拼读）、背诵安麦或者亥听（古兰节选）以及学习一些穆斯林常识，这被称为经文小学。大部分穆斯林的宗教教育就止步于此了。

之后，进一步搬去大坊大寺，深入学习阿拉伯语、经注、圣训选集、教义、教法、苏菲义理，这被称为经文大学。

不同教派的教学内容、侧​重点和教材是有很大差异的。塞莱菲耶使用的教材大多来自沙特，与其他教派的教材完全不同。伊赫瓦尼侧重教法，除了要学《伟噶业》这种其他教派也会学习的教法经典，有的还要学习伊本·阿比丁的《沙米》。苏菲派则侧重学习安萨里的《依哈亚伊》（宗教学科的复兴）和冉巴尼的《麦克图布》（书信集），此外还要背诵卯录提、穆罕麦斯、曼丹叶合等赞圣诗，有的还要学习一些古文，以便学习刘介廉著作，以及参悟前辈卧里的密语。

这些经典和课程，不是在一个寺就能学完的，某个阿訇可能擅长讲解某部经典，另一个阿訇可能擅长讲解另一部经典，因此学完一些内容，要换到另一个寺，跟随别的阿訇学习，满拉在多个寺学习，是一种游学制。

满拉学成了，通过考核，取得恩师口唤（许诺），就可以毕业了。

毕业要举行隆重的穿衣挂幛仪式，穿绿色的准拜（长袍），缠绿色的代斯达勒（头巾），身披彩色或红色幛子。

阿訇若要深造——大多是先任职若干年后才选择留洋学习，一般选择的学校就三个：①埃及的艾资哈尔大学、②两圣地的麦地那大学、③巴基斯坦的伊斯兰大学。

就业流程：

毕业了，就要联系之前求学的恩师、同学、亲朋，托关系，找路子，看哪里有缺口，找寺任职，称为开学。对于群众来说，是为“搬阿訇”，一个搬字，可见重要。

阿訇需要经过寺管会推荐、当地伊协审批、所在社区或街道官府审批，通过三道关卡才能正式任职。

一般为三年一届，三年期满，寺管会挽留，可继续开学，若无人挽留，就只能被迫辞学，继续找别的寺开学。若当选，任期是无限制的，可以一直当下去。

即使寺管会和群众挽留，阿訇也可以请辞，另攀高枝，去别的地方开学。通过阿訇的游学制，伊斯兰思想可以得到交流和传播，减少了各地回族的差异度，增强了各地回族的凝聚力。

与牧师、和尚、道士相比，当阿訇的坏处：

①政治风险高，要面对道德和信仰考验

就像我之前文章所说，其他宗教的创始人，尔萨（耶稣）、佛陀、张道陵、孔仲尼等人只完成了思想革命，他们创立的宗教，是宗教的初级形态，而穆罕默德不仅完成了思想革命，还完成了社会革命和政治革命，实现了宗教的终极形态。

伊斯兰是个高度入世的宗教，不仅仅是信仰，是思想，也是生活方式，也是社会运转的法则。伊斯兰对生老病死、衣食住行、民事、刑事、商业经济、战争和外交等等事⁤务都有规定。这一点仅仅从圣训集的目录中就可窥一斑。

伊斯兰与官府的职能有重合的部分，两者存在竞争关系，一山不容二虎，阿訇是伊斯兰最虔诚的信仰者和宣传者，阿訇的存在，会削弱官府的权威。

虽然阿訇在一些领域，能作为官府的补充，协助官府办事，例如募捐、救灾、防疫、底层救助、削减彩礼、宣传政策等等，不过也有“与官府争夺群众”之嫌。

但在很多领域，伊斯兰是相反于官府的。阿訇被批评为“唱反调”、“最保守和反动的堡垒”

不仅仅在东亚大陆，哪怕在穆斯林世界，阿訇也是高危职业，阿訇入狱率出奇地高，四大教法学家中的三位：艾布·哈尼法、马立克、罕百里都有监狱经历。

因此，东亚大多数阿訇谨小慎微，只宣讲去除社会、经济、政治等内容后的伊斯兰，是一个阉割版的，甚至是重度阉割版的伊斯兰。阿訇们不敢碰现实话题，只能讲老掉牙的陈芝麻烂谷子的故事，腐朽保守落后，是伊斯兰的现状。还有一些红顶戴阿訇不敢坚持真理，对伊斯兰进行歪曲，以迎合权势。

即便如此委曲求全，官府也不大会信任阿訇，在风向大变时，往往一网打尽，不会区分良莠顺逆。当阿訇风险高，要坚守真理和良心，就要有吃牢饭，甚至吃花生米的觉悟。

②收入有限，生存环境差

阿訇有哪些收入来源呢？

Ⅰ乜贴（心意施舍）。主麻时，穆斯林出散的乜贴。

Ⅱ海底耶（礼物）。斋月、尼卡哈（婚礼）、站者纳则（葬礼）、纪念亡人、满月宴、海特乃（割礼）宴、过尔麦里等请阿訇念经，给阿訇的海底耶。

Ⅲ 瓦克夫（宗教地产）。一些寺附近的房屋属于瓦克夫，通过收租子也可以获得一部分收入。

Ⅳ宰牛羊。特别是古尔邦节的代宰活动，骨肉穆斯林拿走，皮子送给阿訇。

Ⅴ官府津贴。被评为“五好阿訇”的，官府每月发给几百块。

Ⅵ 阿訇通过种地、开牛羊肉铺‮、杂货店等补贴家用。

需要注意的是，并不是上面提到的所有收入都会交给阿訇，只有海迪耶是直接交给阿訇的，宰牛羊在大坊中一般是由刀师傅（二阿訇）动手，不由开学阿訇下刀。

像乜贴和瓦克夫则属于回坊所有，归寺管会支配，寺管会设有会计、出纳和审计等职位。

回坊所得收入除了支付阿訇工资（学粮），还要用于清真寺修缮、水电煤和物品消耗、斋月开斋饭、日常社会救济、学习班开支等等费用。

羊毛出在羊身上，阿訇不事生产，收入全部来自所在者麻提（回坊社区）出散。穆斯林75%分布在西北，回族60%分布在西北和云南。西北教门好，但是人们穷，而且寺多，阿訇多，肉少狼多，阿訇自然收入不高，东部地区人们略富些，但教门差，不愿意出散，阿訇收入也有限。

此外，一个阿訇若想在宗教上有所精进，一般得选在教门好的地方，即尊师重教之地开学，西海固和河湟是两大回族聚居板块，也是教门最好的板块，但这里生存环境差，气候干旱严酷，太阳毒辣，风沙大，可称得上是穷山恶水。

为了精进教门，阿訇只能在这种恶劣环境中生存了。

③培养周期长且清苦

如前所述，想当合格的阿訇，十年念经是常事。当满拉，不分寒暑，十几人的大通铺，睡硬板床（两块板子合在一起，中间还有一条缝，不平），夏天蚊虫叮咬，冬天手脚脸冻得通红，没有空调、风扇、暖气（冬天插电褥子），从早学到晚，学习十几个小时。虽然身处繁华闹市，但只有周五主麻下了，才有机会放松半天。

经堂教育，教学方式老旧，信奉背诵教育和棍棒教育，先背诵后讲解甚至不讲解。背诵不出，就要挨板子、抽棍子，满拉顽劣，挨一顿棍棒，打骨折的，也是常事。

而且，教材都是阿拉伯语或波斯语的，需要克服语言关，先学习阿拉伯语，如果是苏菲派，可能还得学习波斯语。

如此清苦十年，方能成材。

④腐败、处处掣肘、开学资格竞争激烈

一个者麻提（回坊），推选出乡老、社头，组成寺管会，由寺管会负责寺务，而阿訇负责教务。寺管会有权聘请阿訇，但很多回坊，家族势大，寺管会由大家族把持，阿訇一职只安排給自己亲友来开学，他们无才无德，却长期霸占岗位。

同时，只有寺管会，而没有监委会，腐败在所难免，寺管会干预阿訇教务，阿訇处处受掣肘，难以发挥作用。一些老干部在官府退休后，靠着权势和关系，继续在寺管会“发光发热”，这些人教门差，甚至没教门，却频繁干预教务，对阿訇不尊重，一些阿訇受不了腌臜气，负气出走。

此外，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有过一次伊斯兰复兴高潮，大批穆斯林涌入寺中求学当阿訇，阿訇供应多，但随着世俗化浪潮的冲击，人们的虔诚度迅速下降，对阿訇的需求少了，阿訇一职出现结构性供给过剩，目前还没有出清，且阿訇也没有什么退休制度，年老的把持教门，年轻人难以进入。阿訇为了获得开学资格，竞争激烈，需要托关系，找后门，腐败丛生。

与牧师、和尚、道士相比，当阿訇的好处：

①地位高、有权威

阿訇在回民中地位高，阿訇依然是一个受人尊敬的岗位，依然是个体面的工作，在西北，会被叫一声“阿訇爷”。

在河湟地区，阿訇吃饭和坐出租，经常有免单的机会。

就像前面所述，当阿訇有风险，但风险和收益是一枚硬币的两面，阿訇有权威，官府会拉拢，统战价值高，大坊阿訇一般是当地的政协委员，有建言献策的权利，靠近权力中心，自然在一定程度上能够影响权力的运行。

②与社会不⁡脱节、限制少、是入世的信仰

虽然一些苏菲门宦，特别是尕德忍耶，道堂建在深山，当家人需要童子身出家。但伊斯兰主流，清真寺不必躲到深山老林里，而是处于人烟稠密的市区和乡村主干道上。当阿訇不必忍受山野寂寞，与鸟雀为伍，反而可以见识和享受城市的繁华。

当阿訇也不需要茹素，不必牺牲口腹之欲。

同时伊斯兰鼓励婚姻，鼓励生育，当阿訇也不必牺牲性欲，造成人格扭曲，甚至发生娈童等丑闻，阿訇可以正常亲近女人，生息繁殖。

伊斯兰构筑了一套健康的生活方式，这套生活方式是为所有穆斯林制定的，并没有为阿訇单独制定一套规则。伊斯兰是入世的宗教，是与社会是同脉搏的，是与时代同脉搏的。

③前景好

东亚是伊斯兰的处女地，阿訇们没有像牧师一样去大规模地宣教，因此，东亚地区的人们对伊斯兰了解甚少，即便有一些了解的人，了解到的也是错误的、经过歪曲化与偏激化的伊斯兰。

东亚是一座待发掘的宝库‍，等着阿訇去挖宝，大有可为，宣教预期收益大。

而且伊斯兰还处于扩张期，是扩张速度最快的宗教，未来有希望成为世界第一大宗教。欧美虽然发达了，但基督教在欧美却衰落了，佛道在东亚也衰退了，伊斯兰虽然也在衰落中，但衰落速度要慢很多，而且近几十年还有几次复兴高潮，各种打着伊斯兰旗号的武装和政党依然如雨后春笋般涌出，伊斯兰还保持着旺盛生命力，阿訇自然前景可期。

④有退出机制

其他宗教从业者不想做了，退出了还俗了，难以适应社会。而伊斯兰是个入世的宗教，阿訇本身就处于世俗中，不想当阿訇了，找其他工作的难度要低很多。

此外，阿訇还培养了语言技能，阿訇都懂阿拉伯语，少部分阿訇还懂波斯语，这些都属于稀缺技能。随着阿拉伯国家的人口膨胀，海湾地区的经济繁荣，中阿关系的深化，阿拉伯语自然越来越重要。我知道有不少阿訇辞学后，在义乌当翻译。也有些阿訇在阿拉伯国家打工，从事跨境贸易，当中阿掮客。

⑤靠能力说话，有上升通道

虽然有家族把持寺权，虽然有老前辈霸占位置，但阿訇依然是一个靠能力说话的岗位。周五主麻的瓦尔兹（宣讲）是一个最重要的平台。

阿訇是一个克里斯玛（魅力）型的职业，只要你深研宗教，口才便给，宣教能力强，自然能够牢牢抓住群众，不仅本坊的回民会向你靠拢，周围寺坊的穆斯林也会慕名而来，自然你的影响力大增。

通过培养弟子，结成蜘蛛网，往往能叱咤一方，有权有势。收不尽的乜贴和海底耶，真是富贵风光。

特别是苏菲派，实行导师制，阿訇权大，一旦继承教权，无人可以撼动。

例如兰州某寺的阿訇，宣教能力出众，深受坊民热爱，三年任满，因为他和乡老交恶，乡老不想续聘，而群众听说阿訇要辞学，坚决挽留，甚至为了挽留阿訇，要驱逐寺董会。